飞飞

【高史】1：以月为信

1

“九年了，你对我，高低不错！”

“今儿，可你今后你怎么办啊？”

在那个七连惨败的傍晚，高城带着关切、不舍、难过，无数的情绪杂糅在一起，说出这样一句话，蔫巴巴的“今儿”让锤在史今心上，难以呼吸。他仿佛听到了心碎的声音。

高城喝得有些醉醺醺的，坐在史今面前还是一杯一杯地往肚里灌，低垂着眉眼，恍惚地看着酒壶，没有勇气抬眼看他面前的人，他怕对上史今的眼神，那样悲伤也会带着笑意安抚别人的眼神。

周围战友们热情高涨，拿着啤酒四处喷射，实在不是一个适合流泪的环境，史今闷下一杯酒，死死忍住泪意，酒精烧灼着脾胃，被忍进去的眼泪也烧灼着脾胃。

从史今的亲身经历来说，事实证明，眼泪下肚的那一刻，注定不会被转化为其他盐水，而是会在未来的每时每刻，想起想流泪的那天，就会忍不住泪意。

2

“老说保卫首都啥玩意儿的，没见过首都啥样啊。”史今对高城这样说。

高城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抽搐了一下，像是想哭，又像是要笑。他不舍，但他知道，史今比他更不舍，他是读完军校入伍的，史今，待在部队的时间比他更长。

他看着史今，史今又带上了他那和煦的笑容。

不由分说地推着史今就往外走，他在背后松下伪装的表情，一切变得有些苦涩。

过了一会儿，才静静地出了门，一句话也没有多说。

史今在车里看着城市的华灯初上，他有孩童一样兴奋的目光。

那些人们早就习惯甚至厌烦的一切，在他眼里近似天堂。

车子经过天安门前，他看着史今，皱着弯眉，嘴角勾起浅浅的幅度，像是在笑，又像是在哭，史今要哭不哭，要笑不笑的样子，扎着他的心，心里爬上丝丝密密麻麻的疼痛。

史今看了车窗外一会儿，就不仅是在看了，在哭，由着眼泪从睁大的眼睛往外流，但他仍在看，车再慢也有个限度，他只有车驶过的这段时间可以满足自己的心愿。

高城把一颗大白兔奶糖塞进史今的嘴里，史今一脸苦涩，看了他一眼，接着就松懈下来，瞬间绷不住，侧头对着车窗外，他嘴里含着糖呲着牙，闭上双眼，眼泪不停地往下落，有些眼泪流进嘴里，咸味混着奶糖的甜味。

他从这一刻明白，从今以后，他再也不是一个兵了，不再是一个军人，不会再被高城拉着对其他兵炫耀，“史今，这是我最好的班长！”

七连未来的胜利与荣誉，都跟他无关了。

3

他喜欢高城，他跟谁也没说过。高城跟其他兵都不一样，从入伍成排长就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，谦和而狂妄，骄傲又坦然。

高城抬起手臂，手掌扣住他的头，他就半枕在他的肩膀上。

高城时不时用手拍拍他的肩膀，又时不时抚着他扎扎的头顶以示安慰。

4

转完天安门，两人就下了车。路上车水马龙，万盏街灯，车灯、路灯照耀着整座城市，街道如浩瀚银河一般闪耀。

两人坐在街边一个木制长凳上。

“三班长，你怎么哭了那么久？”

“……”

“咦，三班长，眼泪我就忍了，可你口水都流我身上了。”

史今有些不好意思地从他肩膀上起来，眼睛的水光让世界有些模糊，他凑近看高城的衣服，一片水渍染成的深色。

眼里还盛着泪，泪盈盈地望向高城，惹得高城心里头发痒。

高城掩饰着心里的异样，轻咳两声，接着抬起手，捧住史今的脸，一脸嫌弃地擦去他脸上糊成一团的眼泪鼻涕，本想把手搁在史今衣服上擦擦，接着又止住，随手往凳子上敷了敷。

“三班长，等你不哭了，我带你去吃烤鸭。”

5

两人坐在王府井一家烤鸭店里。

“今儿，你还没回答那晚上我的问题，今后你打算怎么办？”

史今没精神地摇了摇头，又抬头对他笑了笑，“没想好，等安顿好了给你们写信。”

“们？三班长，是我先跟你认识的，我告诉你，你到时候寄给我的信要比给六一和那许三多的多才行。”

史今被高城的幼稚逗得笑了笑，哭过之后，瓮声瓮气的，叫了一声“连长。”

高城只觉得自己被这声“连长”撩拨到了，惹得他心里发痒，但又傲娇地表现出一副嫌弃的样子，“真肉麻！”

6

史今离开以后，钢七连发生太多事，高城心里难受，想给他写封信，但想说的太多，却不知如何下笔了，过了好久，一张信纸上只落下了“今儿”二字。

那日他对着镜子整理了半天，才乘上去佳木斯的火车，看着窗外变化的风景，静谧的水面，起伏的山脉，碧蓝的天空……祖国河山的大好风光就浓缩在这窗口里。

大片的田野、原野和山峦被夕阳铺成个辉煌的世界，农人在归家，道工在望闲，护栏外的车毫无目的地对火车摁着喇叭……

他有些骄傲地勾了勾嘴角，他们不止保卫首都，他们还守卫着祖国的大好山河，山河无恙，那人生大半的渴望便都如愿以偿了。

他又忍不住想，上一回，史今离开，搭在回佳木斯的火车上也会是这样的景象吗？

离着佳木斯越来越近，他竟升起些紧张的情绪，他要去见他最好的班长，他最好的兵。

分开之后，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对史今那点不一样的感情，从前在一起的一些感觉，他总觉得是理所当然的，可后来才发现，史今走后，他心里的那点悸动、那点无奈、那点心疼都不再有过了。

他想得清楚，史今，不止是他最好的班长，还是他喜欢的人。

他怀揣着他那点心思义无反顾地奔向史今身边。

8

到了佳木斯站，就看见在站台上等着他的史今，伸长脖子，在高城眼中，活脱脱地就是望眼欲穿。

下了火车，在远处愣愣地看了那人一会儿，压了压翻滚的内心，一股气涌到顶，他快步走向他，走到跟前，缱绻地望了他一眼就有些绷不住，一下子拥住他，颤抖着声音，带着哭腔，百转千回，“今儿……”

“连长。”

“我不是连长了。”

“我知道，副营长嘛，怎么升了也不高兴？”

高城声音里带着丝委屈，“你都不知道，七连整编那段时间，我怎么过的？”

史今心头划过心疼，他怎么会不懂，对于高城来说，钢七连是他的骄傲，他的世界，钢七连整编，他一定像是要了命似的难受，接着也陷入一种叫住难过的情绪，他抬手抱住他的连长。

“那时候只剩下我和我的地狱守在七连。”

史今笑了笑，从他怀里出来，“地狱？”

“是三多吗，三多挺好的，咋这样叫人家？”

“他就，就是我的地狱，”高城说着这句有些激动，接下来看着史今又带上柔和，“那时候想着，要是你和六一在就好了，以往有什么事儿，你们都在，结果你们不在，钢七连也散了 。”

说完，又抱住史今。

史今笑着，眉眼、嘴角都是刚好的幅度，明明年纪不算大，却总让人觉得祥和，“七连的精神是永恒的，只要我们记住，他不就一直都在嘛！”

“对，他一直在，你们每个人我都忘不了。”

高城扶着史今的肩膀把他从怀里拉出来，“那你呢，你会忘了我吗？”

史今睁大眼睛，嘴角勾起他那朴实又温和的笑容，“怎么会呢，你是我的连长啊！”

“那你想我吗？”

史今愣了一下，接着眼睛笑得弯弯的，点了点头，“想啊，当然想了，想得我抓心挠肝的……”

“但人总是要分的嘛，而且还会越分越远……”

高城摆摆手，“诶，你打住啊，我已经不是刚从军校毕业的学生了，别再用那套话对付我。”

“这天南到海北可不是一抬腿的功夫，我我这可是坐了几天车才到你跟前儿的，史今同志。”

9

他刚从军校毕业就任了排长，史今是他的班长，那时候，还没有伍六一，也没有许三多，那是他们最亲密的时候，只属于他们的年少轻狂，幸福时光。

那时，他送走了他进部队以后的第一批复员兵。

半夜，他坐在训练场，从身上摸出一支烟点燃，深深吸了一口，周身开始弥漫着青烟，又静静地盯着它，慢慢自燃，烟头上一缕缕青烟往上飘，一段时间后，前面部分成为了灰烬。

他再吸了一口，红红的火星闪现，紧接着又归于平静，青烟依然袅袅，直到它彻底燃完，才渐渐消散！

史今坐到他身边，对着他笑了笑，“排长……”

高城一副委委屈屈地样子看向他，“三班长，你怎么都不难过呢？”

“也难过啊，可我来部队已经好几年了，所以，有些事情总得习惯。”

高城看着他跟前儿的史今儿，还是一副没长开的学生模样，“你已经来那么久啊？”

“我初中毕业就来当兵了嘛。”

史今陪在高城长叹了会儿气。

“人总是要分的，而且还会越分越远，见不着面，摸不着人，想得你抓心饶肝的，可是咱也在长啊，个越来越高，能耐越来越大，到时候想见谁就见谁，总有一天你会发现，从天南到海北就是一抬腿的距离。”

高城瞬间有了动力，一下子站起来，“你说得对，三班长，我要更加努力才行，万一以后我们分开了，我才能想见你就见你……”

高城脑子里过了些什么，又觉得不对，“呸呸呸，我们才不会分开。”

史今看着自家排长幼稚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，勾了勾嘴角。他羡慕高城的热烈与简单，就像他眼睛的琥珀色一样剔透。

高城把手臂搭在史今肩膀上，两人肩并肩齐排走回了宿舍。

10

史今陪着高城在佳木斯转了转，“我现在当导游呢，要不要给你来个免费的一对一旅游团？”

高城看着史今，提起的一口气终落下来，他一直担心着离开军营，史今会不会习惯外面的工作和生活，但怎么会呢，他最好的班长，看着温和，实际上很是坚毅。

“导游啊，导游挺好的，可以四处走走看看，到时候朋友遍布中国。”

史今笑着点了点头，没有说话。

11

“最近大家都还好吗？”史今问。

“挺好的，但又不太好。六一大概给你写过信了，他……”

说着又沉默了。

“今儿，对待手下的兵，你一向做得比我好，六一是你招进来的兵，那天……唉，算了。”

“怎么不说了？”

“反正就是六一离开这样的一个结果呗。”

“我……我当时真想给他跪下来，我想说，留下来，我想天天看见你。”

史今暗叹一口气，六一，他一直将他当做亲人。

他抓住高城的手腕，似带安抚，“放心吧，我去瞧过六一，挺好的，你还不知道他嘛，倔得不行，但没什么能击倒他。”

高城有些歉疚地看着史今，“你拼了命也要留下你招进来的兵，你宁愿牺牲自己的前途也会换取他们的，可是，后来，一个一个的都走了……”

史今笑了笑，带着些苦涩，又带着些对高城的宽慰，“没关系的，连长，钢七连的兵，聚是一团火，散是满天星，到哪都不会差的，六一会好的，大家都会好的。”

“可我想你们留下来，天天能见着才好。”

“常相见太难，长相守才最好。”

12

史今时不时问着战友的近况，各个战友几乎问了个遍，高城有些不高兴，“跟我在一起总问其他人干什么？你你也跟我讲讲你自己，你最近干了什么，情况怎么样，工作还习惯吗，都退伍了，家里人有没有给给你介绍……女朋友？”

“我啊，最近就是工作嘛，没啥不习惯的，这才刚刚退伍，一切还没安定呢，也没有催着找女朋友。”面对高城一连串的问题，史今一一回答。

13

高城第二天晚上就要走，得赶上部队集训。

高城眷恋不舍地看着史今，有些郑重的样子，“今儿，我我……”

史今打断他说的磕磕巴巴的话，“连长，你今天能来看我，已经够了。”

说完又对着高城露出一个笑容。

本来高城有些紧张到结巴，但听到史今这么说，他的逆反心理瞬间升起，“什么够了？不够！我喜欢你，史今，所以，这还不够！”

史今的笑容愣愣呆呆地挂在脸上，几秒后，表情微动，抿了抿嘴唇，“连长，快上车吧。”

说着，就轻轻推着高城往站台边走。

高城偏不，顺手握住史今的手，“今儿，我知道你对我有感情，你现在可以不答应我，但你一定等等我……”

“我，我想和你长……长相守，等等我……”

史今忍了又忍，也没忍住，抬手抱住他，在他耳边，声音轻颤，“可是连长，有些路会很难走下去的。”

高城语气倔强执拗得不行，“那又怎样，世界上有很多条路，我就选择最难走的那一条。”

“更何况，最难的那条路是我想走的，如果不去走，那就不是我了。”

史今湿着眼眶看向他，“连长，走吧，车要走了，你放心，我一定等你！”

高城不舍地牵着他的手，往列车方向走了一步，又转头回来，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大白兔奶糖放在史今的手心。

列车从佳木斯开往北京，但总还是会回来的。

史今望着车窗逐渐远去的连长，笑着朝着他摆了摆手。

14

明月向西行，

我怎能不

以月为信，

向你谈谈我的近况或路过的云